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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時人間副刊    三四少壯集

龍應台  (20070629)

    

    從劍橋到了倫敦,我們住進了林柏藍特酒店。以荷蘭最偉大的畫家做為酒店的名字,大概已經在招示自己的身份和品味了。拉開窗簾,以為可以看到雄偉的維多利亞阿伯特博物館,卻發現窗正對著後院,看出去只是一片平凡而老舊的磚造公寓建築。有點失望,正要拉上窗簾轉身的那一瞬,眼角波光流動間瞥見建築的顏色和線條,頓時建築隱退,顏色和線條鏤空浮現,顏色深淺參差,線條黑墨分明,微風剛好吹起柔軟的淡紫色的窗簾布;那一扇一扇窗的豎與橫之間,彷彿是一種佈局,樓與樓的彼此依靠和排拒之間,又像在進行一種埋伏的對話──我不禁停下來,凝視窗外,凝得入神,直到一隻鴿子突然驚起,「嘩」地一聲橫過。

    我們沿著克倫威爾大道慢步行往白金漢宮的方向。華飛說,高二德文課正在讀「少年維特的煩惱」,課堂上討論得很仔細。

    「喔?老師怎麼說?」我興味十足地看著他──我也是高二的時候讀這本書的呀,在一九六九年的台灣,一邊讀歌德,一邊讀瓊瑤。一七七四年「維特的煩惱」出版後,說是有兩千個歐洲青年效法維特為愛自殺。拿破崙在東征西討的殺伐中,總是隨身攜帶著這本愛情小書。

    「你一定不相信老師怎麼說,」華飛笑著,「老師跟我們說:你們可不要相信這種『純純』的愛。事實上,愛情能持久多半是因為兩人有一種『互利』的基礎。沒有『互利』的關係,愛情是不會持久的。」

    我很驚奇地看著他,問,「你同意他的說法?」

    華飛點點頭。

    我飛快地回想十七歲的自己:我,還有我的同齡朋友們,是相信瓊瑤的。凡是男的都要有深邃而痛苦的眼睛,女的都會有冰冷的小手和火燙的瘋狂的熱情。愛情是只有靈沒有肉的,是澎湃洶湧一發不可收拾的;唯美浪漫、純情而帶著毀滅性的愛情,才是最高境界的愛情。

    華飛以好朋友約翰為例,正在給我作解說,「你看,約翰的爸媽離婚了,約翰爸爸和現在的女朋友就可能持久,因為,第一,約翰爸爸是個銀行總經理,女朋友是個秘書,她得到社會和經濟地位的提升。第二,約翰媽媽是大學校長,約翰爸爸受不了約翰媽媽這麼優秀;現在跟自己的秘書在一起,秘書不管是學識還是地位還是聰明度都不如自己,他得到安全感和自我優越感。在這樣『互利』的基礎上,我判斷他們的關係可能會持久。」

    我兩眼發直地瞪著自己十七歲的兒子,說,「老天,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他瞅著我,明顯覺得我大驚小怪,「這什麼時代啊,嗎?」

    晚上,倫敦街頭下起小雨,我們在雨中快步奔走,趕往劇場,演出的是「伊芙塔」,以阿根廷沛龍總理的夫人生平為故事的音樂劇。我們還是遲到了,「阿根廷,不要為我哭」的熟悉旋律從劇場的門縫裡傳出來。

    四十八歲享有盛名的沛龍將軍在一個慈善舞會裡邂逅二十四歲光豔照人的伊芙塔。舞台上,燈光迷離,音樂柔媚,伊芙塔漸漸舞近沛龍──我低聲對華飛說,「你看,『互利』理論又來了……」

    華飛小聲地回覆:「媽,可是我才十七歲啊,好像不該知道那麼多,好像──還是應該相信一點什麼吧!」

    我有好一陣子一邊看戲一邊心不在焉。他的問題──我有答案嗎?

    早上,燦亮的陽光撲進來,華飛還睡著。我打開窗簾,看窗外那一片平凡而現實的風景。心想,這中間,也必有巨大的美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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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要相信這種『純純』的愛。事實上,愛情能持久多半是因為兩人有一種『互利』的基礎。沒有『互利』的關係,愛情是不會持久的。

我被打到了。

該學著點兒。

多麼俗不可耐的我,龍大師大作無數,竟然我只見著了情情愛愛。

可以找到網路版的「人間」,對我是美事一樁。

(今兒每一句都不相關連。純粹地murm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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